在我看來,秋天是以一種實實在在、平平凡凡的山村農事而貯存于記憶中。我對秋天有一種特殊的敏感,無論何時何地,只要聞到焚燒枯草、稻梗的煙火氣息,腦海中就會立即浮現出家鄉秋天的景象。我總喜歡把焚燒枯草、稻梗的煙火氣息稱為秋天的氣息。家鄉的秋天就是伴著村中田野焚燒枯草、稻梗的煙火氣息而來臨的。 秋天是一個收獲的季節,家鄉的秋天就從村中田野所謂的“割稻”的農事開始了。我的家鄉位于永泰西山片的高山村落,海拔高,只能種單季稻。因此,大概過了農歷八月初一之后,象征豐收的金黃色就涂滿了村中的田野以及山腳下的小梯田,大自然以這樣的情景告訴村民秋天開始了,可以“割稻”了。村民們就開始三三兩兩抬著打谷機,當然沒有打谷機的人家就抬上“稻斛”、“稻梯”這兩樣木制工具也是可以的,同時帶上扁擔、鐮刀、“米籮”、布袋等工具到田里割稻。大家會先把打谷機放在田塍上,用鐮刀先把一株株帶著飽滿稻穗的稻株割下來,放成一堆,清理出一塊空地,而后把打谷機抬進田里,打谷機正前方還要用一條有彈性的竹片和一塊塑料布搭起一個棚,防止稻谷四處飛濺。準備就緒后,大家就開始分工,一般是兩人專門負責拿鐮刀割稻株,一人專門負責把割好的稻株抱過來,堆在打谷機旁,一人或兩人專門負責踩打谷機的腳踏板進行脫稻穗的工作。村中的田野以及山腳下的小梯田家家戶戶都在收割稻谷,大人們邊收割邊聊天,這樣的聊天有時是跨越好幾畝田的,聲音格外嘹亮,山村的秋也因此而熱鬧。 兒時的我們也沒閑著,左鄰右舍的小伙伴們一起在田里嬉戲,我們都喜歡在田里成堆的稻稈堆上翻跟斗,把稻稈一捆一捆地壘成戰壕對陣,先匍匐隱蔽,而后忽然再用剛經過打谷機脫谷的稻桿當箭來射向對方陣營,雙方總是鏖戰地十分激烈,這樣的嬉戲有時會持續一個下午,接近黃昏,甚至等到大人們站在家門口向田里吆喝我們回家吃飯時才收攤。結束時候,大家都會用沒受到擠壓的、好的生稻桿的一段做成一個哨子,放在嘴巴里吹著回家去。秋日的黃昏,天色漸暗,山鄉的田野里開始彌漫著村民們焚燒稻稈(把稻稈曬干集成堆焚燒成灰,稻秤灰就可做吧料,這樣的農事叫“燒糞”)的煙,伴著稻稈哨子的聲音,兒時的我們就是穿越焚燒稻稈的煙、穿越田塍回家的,這是在秋天的季節才特有的事,因此童年記憶中這樣的煙火氣息是雋永深刻而又難忘的。當然我們也不都只是玩,在秋天的農事里還要幫忙從家里往田里送點心,以前山村的中、小學有放“農忙假”的,讓學生回去家里幫忙收割農事,如今“農忙假”已經成為歷史的陳跡,僅存于記憶的深處。秋天山村的田野到處飄蕩著打谷機發出的緩慢悠長的“嗡……嗡……”聲,空氣中彌漫著剛收割下來的新稻的“生”的味道,這就是家鄉的秋天。 從田里收割完后,就要把稻谷一擔擔地挑回家,村民們在田間地頭碰見了,不由自主的總是那句樸實而又現實的口頭禪“今年割幾擔?”,大家都在互相問收成。村里種的最多的就是平常吃的大米,稱其為“早米”,也有少部分人家種些“秫米”、“冬米”,“秫米”就是糯米,用來釀酒和做“糍粑”,“冬米”是過年時專門用來做白棵的。大人們把一擔擔谷子從田里挑回來后,還不能馬上就拿去“曝”而是放在廳堂上,而后抬出一個叫做“飏扇”的木制工具,先把“飏扇”中間的開關關住,再把谷子倒入“飏扇”上方呈漏斗狀的槽里,在正對“飏扇”下方出谷槽的地上放上竹篾編的“米籮”用來接谷,這時候就可以左手把住開關,右手握住“飏扇”的手搖柄,搖動手搖柄帶動“飏扇”里面的葉片旋轉起來產生很大的風,就可以把谷子中的雜草、稻穗、稻葉等從“飏扇”的排風口排出去。當年“飏扇”在小孩子眼里是個好玩具呵,尤其在那個玩具匱乏的年代。夏天時候天氣炎熱,我們小孩會三五成群把放在廳堂角落里的“飏扇”抬出來,掃盡灰塵,而后大家輪流搖手柄,其余的就站在“飏扇”的排風口沐浴陣陣涼風,炎炎夏日里那種清涼的感覺至今記憶猶新。在那個連電風扇也是高端奢侈品的年代里,這算是最好的人工風扇了,雖然總免不了大人的責罵,“把飏扇卡遛壞了,就沒得扇稻谷了?!?span style=""> 過了“飏扇”這道程序過后就可以把谷子拿去曬了,叫“曝谷”。先在房前屋后或田里照一塊空地,鋪上稻梗,再放上一種竹篾編制的可以卷成一捆的類似于席子的“屏礤”,把谷子倒上,再用一把木制的九釘耙把谷子推開推平就可以了,我們小孩子很喜歡幫忙做這道工作,因為可以乘機玩一下那把和豬八戒的法器一模一樣的九釘耙,雖然是木制的。秋高氣爽,村中田里的空地和家家戶戶的房前屋后都曬滿了今年的新稻谷,一個個金黃的方塊在艷艷秋陽的映照下,顯得格外的明麗。 秋天又是一個忙碌的季節。村中的田野里剛忙完割稻的農事,大家又緊接著開始在田里種菜了。在選中好地塊后,就先要用鐮刀把還殘留在稻田里大約30公分左右長的稻稈貼著地面全部割平,清理出一塊沒有殘留稻桿的地塊。這是一件輕松簡單的活,小時候我隨母親去田里種菜,經常幫母親做這件事,用鐮刀把一束束殘留稻稈割下放進小畚箕,裝滿后倒掉。過了這道工序后,母親就開始用鋤頭翻地了。還要揀出留在土里的水稻的根系,把地用鋤頭掘成一畦畦菜地,這是繁重的體力活。以前家里人多,又有養雞鴨豬等家寓家畜,因此母親每年秋天總會在田里種上很多菜:包菜、白菜、芥菜(又稱“瓜菜”,分為白瓜、烏瓜兩大類,可以加工成糟菜)、白蘿ト(根據生長的時間不同,又分為60天、90天、120天等種類)、花瓶菜(應當算是放大版的“上海青”)、花菜、扁豆等,每種都種有好幾畦。這些菜有的是直接從街上買回菜苗種下去的,有的是買回菜籽種下去,長成菜苗后再移植到其他塊菜畦上去。把這么多的菜種下去、種好,是件繁重繁瑣的事,因為中間還要有施肥、澆水、除草等養護工序。母親經常挑人畜糞便到田里給菜施肥,等施肥后要澆水的時候,我則會幫忙提著水桶到離菜地不遠的村里唯一的一條小溪里提水上來給菜澆水。 經過一段時間的忙碌之后,村中田野里的整齊的一畝畝菜畦開始漸漸地泛起綠色了,那是大家種的各種蔬菜茁壯成長。但隨之而來的又有一個問題,那就是會有很多專門吃菜的鳥兒會成群地黑壓壓一片地飛到田野中間來吃菜,這些不知名的鳥兒暫且稱它們為“菜鳥”吧,村民們有方言稱之為“牛吧吧”。無論是剛萌芽的菜,還是已經長成的菜,遭遇到菜鳥,那都是滅頂之災。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村民們開始用曬干的稻稈編扎成一個稻草人,在稻草人中間插上一個木棍,再把稻草人插在自家的菜畦中間,同時給這個稻草人戴上廢棄不用的破斗笠,穿上一件廢棄不用的舊蓑衣,在稻草人手上綁上一根很軟的竹枝,竹枝末端系上一個紅色塑料袋。這樣的稻草人,在童年的秋天的田野里到處都是,山鄉秋風習習,稻草人手上竹枝末端的紅色塑料袋也翩翩起舞,酷似一個真人在菜畦中間看護著各畝蔬菜。這一開始還能起到一定的震懾作用,但日久天長,那些可惡的菜鳥就會發現稻草人不是村民。于是,一個富有戲劇性的場面就會在秋天的田野里上演了,那就是菜鳥黑壓壓的成群地飛到菜畦吃菜,吃飽之后停在稻草人身上休息了,這可就成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于是,我們小孩經常到老遠地從自家奔向田野,邊大聲吆喝邊撿起小石頭扔、驅趕菜鳥。這在秋天的記憶中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八月十五桂花香,月到中秋分外明”,在秋天有個重要的節日—中秋節。那時的中秋節還沒有三天假期,孩童的我們照樣要去學校上課,但中秋來臨之際我們還是很高興的,因為對我們小孩來說又是個解饞的日子,可以吃到中秋節專門對應的食物—月餅和“猴餅”。 這是兩種不同的餅,那時的月餅種類也很多,依稀記得主要有豆沙、什錦、肉松、果蓉等,但和當今流行的“天價月餅”不一樣的是那時月餅包裝很簡樸,就是用一張紙包裝一下,正中間印有各色圓形圖案并配上字,主要寫些“豆沙月餅”、“什錦月餅”之類簡單的字眼,“豆沙月餅”月餅的包裝紙的圖案是藍色的花紋,這一點我至今記憶猶深,背面則會印有小小的紅色的字,寫著“水泰糕餅廠”或“樟城糕餅廠”之類的字眼,有的紙張被月餅的油沁得透明。當時這種月餅可算是“高檔品”,只有快到中秋時在鄉里的合作社柜臺里才能買得到,其他店鋪是絕對沒有的。既然算是“高檔品”,買月餅在我家自然算是一件重大的事,令我記憶深刻的是,小時候家里買月餅總是由父親去合作社買,父親是鐵匠,平時帶兩三個徒弟在店鋪打鐵,比較忙,很少過問家務,但中秋節買月餅總是他親自去買,兒時的我總覺得這也是過節的一件隆重的事情。中秋節當晚吃完飯后,母親收拾完畢,父親會把買回的月餅放在廚房飯桌上,全家人都集中在廚房,父親開始分月餅,家里兄弟姐妹多,再加上打鐵帶的兩個學徒,總共有十多個人,父親總是一一分好,每人兩塊月餅,多拿是不行的,在父親眼里學徒和自己的兒女是一樣的,也是每人兩塊。那時的月餅餡比較少,外面包裏的一層比較多,但吃起來還是很好吃,同是豆沙月餅,那時的月餅各種添加劑少,吃起來甜得自然,不像現在的月餅吃半塊就甜得讓人覺得膩。 至于“猴餅”則是另一種餅類食品,村里的糕餅點就有制賣,尤其是村里去清壟厝的小巷子里“阿越沙”糕餅店就有大量售賣?!昂镲灐北群献魃缋镔u的月餅會便宜,因此家里也會多買,每人也會多拿些?!昂镲灐逼鋵嵤怯妹娣圩龅?,和80年代鄉村賣的所謂的“六分餅”是差不多的,唯一也是最主要的不同是,六分餅”都是圓形的,而“猴餅”在制作過程中則用形狀不一的鐵圈烙成不同的形狀,我們總是把這些形狀按其大意說成是手槍、唐僧、猴靈王、豬八戒、沙僧、花朵、豬、牛、螃蟹…各種“猴餅”的正中間還會用“食紅”點上一點紅色。有的“猴餅”顏色偏黃,和“六分餅”接近,這種吃起來口感比較柴一點,還有一種顏色偏白,面粉的原色保留比較好,這種吃起來比較軟和些。但無論哪種,在童年的記憶中都是好吃的,那時候零食實在太少了,好不容易碰上逢年過節有些東西吃,都是美味的、難得的。記憶猶深的是有一年中秋節前后,我口袋里揣著一塊“猴餅”和小伙伴跑去橋頭厝前面的番薯地里去玩,可能是嬉戲玩耍過程中跑得太快了,那塊“猴餅”不知丟在哪里了,當時番薯還沒挖,我可是認認真真地把上下好幾坪的番薯地來來回回找了個遍,每一坪的番薯藤都翻過還是沒有找到,心中便由最初剛發現“猴餅”丟失時的惶恐失措、忐忑不安變成了無限的懊悔、可惜,我只有垂頭喪氣地回家,回家后還懊悔了好久。我想現在的小孩再也不會有我當年那種為丟失一塊“猴餅”先惶恐失措、志忑不安、繼而懊悔、可惜的體驗了,更何況現在中秋節回去鄉下也已經沒地方買“猴餅”了,它似乎只屬于物資匱乏的年代,就像如今祭灶時節回去鄉下,街上再也沒有人手工制作售賣舊式的顆粒狀爆米花一樣。 生活在當下,人們總是感嘆如今各種節日、逢年過節變得很平常,沒有以前那樣“有趣”。究其原因,我覺得還是跟時代的發展有很大的關系。過去的年代是個物資匱乏的年代,人們僅能溫飽或勉強溫飽,平常一日三餐很少有葷腥的菜,這可一點也沒夸張。那時還沒有詞料、催熟劑、催長劑等,雞鴨魚豬牛羊等各種家禽都是按其自然規律生長,生長周期比較長,平時不是想吃就能吃到的,再加上經濟條件的限制,更是難上加難。于是,對于饑腸轆轆、肚子缺少油水的人們來說逢年過節便是一個改善伙食的好機會,便是小孩們解饞的一個好機會。因此,那時的人們對逢年過節在物質和精神上都有一種渴盼,“物以稀為貴”吧,正是由于這種渴盼的存在和實現,讓人們覺得過去的節日總是“有趣”的。放眼當下,人們物質生活比過去富足很多了,由于飼料、催長劑、催熟劑等普及運用,以及反季節栽培技術和各種嫁接技術的發展,雞鴨魚豬牛羊等各種家禽以及各種果蔬,一年四季每天都可以吃到,就變得不稀罕了,變得普通了,并一定像過去那樣一定要到逢年過節才可吃得到,過去人們對逢年過節那種物質和精神上的渴盼和期待都沒有了,消失殆盡了,人們還會覺得逢年過節像過去那樣“有趣”嗎?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光陰荏苒,歲月如梭。秋天,年復一年地按著季節規律準時到來而又準時離開,這是大自然的規律,不會因人們物質生活的變化而改變。鋼筋水泥、霓虹閃爍、城市喧囂躁動或許會讓我們對秋天的感應變得遲鈍麻木,但我想秋天的煙火氣息、山鄉農事、節日等美好的最初記憶必定永駐心間,隨著歲月的流逝必定愈發醇美芳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