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爺爺奶奶還住在嵩口鎮墩后村的老宅子里，姑姑幾個時?；厝バ∽?，我就跟屁蟲似的哭著吵著要隨她們回家。想來小朋友在城里憋悶久了，時刻想去鄉間放飛自我，心里惦著的是家中沁人心脾的青山綠水，熱鬧無比的前村后舍，攝人心魄的裊裊青煙，爺爺去鎮上回回都要給我買的蜆子，還有奶奶找不見我時，站在山頭那一聲鄉音的呼喚。

家宅建于1962年，定名塢角后厝，掐指一算已有55個年歲。門前一條桃花溪，溪上一座墩后橋，過了橋的拐角，就能看見路邊一片綠意盎然的李果林，從果林一側的小徑往里走，林子后頭就是家。幼時交通不便不?；丶?，但逢回家必小住幾日。村里的路永遠泥濘，最后的一段路往往要下車步行，小小的我只在橋上遠遠地望見那熟悉的白墻青瓦，就要跟個脫韁野馬似的一路撒歡，跑到果林下大喊一聲“爺爺奶奶我回來啦！”，宣告我的歸來。

老宅面朝溪水，視野開闊，目之所及并無其他房舍，以至我常向人夸?？冢何壹依锸怯兄鴥蓷l獨立車道的園林式獨棟別墅。堂前屋檐下的一方天地，可以收獲滿眼的山林景致——遠望層巒疊嶂，近處曲水潺潺，手邊清風蕩漾，耳畔鳥語花香。

尤其是雨季時，遠山常有云霧繚繞，團團霧靄與天色相接，猶抱琵琶半遮面，遮得群山若隱若現。山巒起伏之間還隱約透著幾層不同的綠，若是此時山前恰能掠過幾只雪色的白鷺，林上剛好驚起一片穿了花衣的山雞，便一望一幅山水畫。再有雨水淅瀝，打在片片青瓦，就能雨落成詩。

抱出一把木椅端坐庭前，即便是靜靜地看山聽水，亦或盯著院子里輾轉飄忽的幾只花蝶，也能一個人呆住大半日不肯起身。

這是天上人間。

穿過堂屋的門，有一條很短的走廊，正是通往后院廚房的路。小時候家里的小動物非常多，廊下就住滿了雞鴨。我一見到家里的雞鴨就要追，跟個野人似的追得它們氣喘吁吁，往欄桿上、田地里上躥下跳。追完了再趁人不注意時偷著捧了一大把的米“咕咕唧唧”地叫著去喂。喂過了雞鴨還要翻一翻廊前木制的兔籠，伸了小手去摸小兔子毛茸茸的耳朵，我能夠見到小兔子的機會不多，如今只記得它們新生時跟老鼠也似，不大好看。

穿過走廊往左，便是一家人的飲食所在了。嵩口的冬天是比城里還冷上幾分的，太陽不曾露面的那些冬日里，其一大樂事便是鉆進廚房躲著，窩在灶臺旁的長椅上陪著奶奶燒菜。我學不會生火，長這么大學也不會，只懂得拿根小木棍望著爐子里溫吞的火苗瞎撥拉，用滿腹流油的干松枝燃起短暫的熱烈。

姑姑們都在家時的冬夜，吃過飯后一家子一定要圍坐在灶臺旁吃酒聊天。自家釀的青紅酒后勁頗足，有一晚自己偷嘗了一口便昏沉了一夜，被家人當作笑料至今。古有王永彬作《圍爐夜話》，自家的這版雖說的都是家長里短，但這份溫暖的記憶卻難再得，猶難忘懷。

在老家過夜，清晨總能被雞鳴叫醒。小時候常住在廚房對門的一間屋子里，窩在被子里還朦朧著雙眼的時候，就能聽到后廚爺爺奶奶的交談聲。屋門口有一個大大的木架，公雞們晚上就窩在長木上休息。清晨吱呀開了門時，常常驚飛一兩只肥雞，令人莞爾。深吸一口冬日里清新至極的冷氣，再哈出一兩口濃霧，逗弄著腳邊的小雞仔一路逛到廚房，姑姑會笑盈盈地問我早安，給我打水洗臉，幫我拉開后廚小柵欄，喝一碗奶奶熬的熱粥。

前些日子中秋，一家子老小都聚了回去。宅子還是那座宅子，土墻烏木青瓦，眼前青山還青，綠水猶綠。只是庭前跑的、后苑跳的卻已更新換代，廚房里加柴添火的也都年歲漸長。去到對岸竹林尋秋，意外尋得幾簇嬌艷欲滴的花。我以為我算是十分熟悉這里了，然這20余年中多少個初秋路過這片竹林，竟不知有彼岸花。

行筆至此，想家了。與老宅暌違十余年的除夕夜，竟不知何時能再見。想幼時在家中的那幾個除夕，夜里守歲，百來響的大紅鞭炮鋪滿了庭前小院，我堵了耳朵等著爹往遠處安置煙花，等著寧靜的鄉間小村被炮聲填滿，等著夜里的璀璨煙火將山林映照。

“故鄉的歌，是一支清遠的笛?！?/span>

那溪畔楊柳，山前白鷺，后庭花開；那吱吱呀呀的木門，冬日里畢剝作響的后廚暖灶；那親友長輩忙碌的身影，后山伙伴嬉鬧的歲月；那橋下的一灣桃花水，水中的一群浣衣人。

多么閑適寧靜的歲月。

歸家便是仙。